【专题名言】
1.在变迁中,习惯是适应的阻碍,经验等于顽固和落伍。顽固和落伍并非只是口头上的讥笑,而是生存机会上的威胁。(费孝通)
2.稳定社会关系的力量,不是感情,而是了解,所谓了解,是指接受着同一的意义体系,同样的刺激会引起同样的反映。(费孝通)
3.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,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是的可靠性。(费孝通)
4.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与共,天下大同。(费孝通)
5.如果我们是带着心灵的眼睛去看我们的乡土的时候,片片都是好风景。(三毛《流星雨》)
6.整个的社会因为流动,血缘在让位于地缘关系;熟悉让位给了“陌生”;“古道热肠”也在让位给“冷漠”……“我们的社会在碎片化,家庭也在碎片化”。乡土社会在高科技和城市化大潮里,“土气”被洗刷得剩不下多少了,越来越呈现出“陌生”。(陈心想《走出乡土》)
【专题文章】
从沈从文到莫言的乡土中国
蒋方舟
从沈从文的《边城》、鲁迅的《故乡》,到萧红的《呼兰河传》,再到路遥的《人生》、莫言的《丰乳肥臀》……文学中的乡土中国跟随着动荡的社会变迁,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
01故乡是用来怀念的,故乡是用来美化的,故乡是用来失望的
1934年,三十二岁的沈从文因为母亲病危从北平返回湘西。阔别十八年的家乡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美好纯粹的样子。湘西是陶渊明笔下《桃花源记》的灵感发源地,是遗世独立、平静祥和的家园,是中国古代对于乌托邦最早的想象。重回故土的沈从文,却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写道:“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。一切皆变了,一切皆不同了,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!”
故乡是用来怀念的,故乡是用来美化的,故乡是用来失望的。沈从文的失望亦如是,故乡的堕落是土地的堕落,是温情脉脉的儒家理想社会秩序的堕落。长达二十年的对外抗敌和内战,让农民的命运如浮萍般无助,性格灵魂也随之被压迫,战争动乱让他们失掉了平和正直的性格本质,而城市的浮华奢侈又让他们有了崇尚成功的价值观。沈从文失望地写道: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,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随同泯没了。
从家乡回到北平之后,沈从文开始动笔写《边城》,写一条溪、一个女孩、一条狗、一个漫长的梦。《边城》的写作是一种对于似水年华的追忆,对于美好时代的挽歌,对于乡愁的自怨自艾。沈从文知道乡村的失落不可避免也不可溯回,因此他在文学中,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过去。
02不存在的故乡
1920年,鲁迅最早提出“乡土文学”的概念,也是其最早的践行者。《故乡》表现的也是一个归人的乡愁,重返故乡后,乡愁反而更愁。记忆中的质朴,是如今的贫困;记忆中的天真,是如今的无知;记忆中的生机,是如今的野蛮;记忆中的平和,是如今的麻木。在离开故乡的时候,归人并没有什么留恋,只觉得失落和悲哀。鲁迅的《故乡》写于1921年,那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霾渐渐开始笼罩乡土,鸡犬相闻的小国寡民幻想已经破灭,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什么,尚看不清未来与前路。
面对让人万分痛苦的新旧交替,鲁迅和沈从文采取了同样的应对方式:他们在记忆里重塑故乡,追忆那些美好淳朴的人或事,把今朝和往昔穿插混淆,营造出一种“不知今夕是何夕”的氛围,让真实与虚构、记忆和现实变得无法界定。而作家自己,则变得像一个故乡的导游,他们对于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,对于一人一物都深知来龙去脉,但同时他们又是隔离的——他们不是乡村的一部分,而是向外来者和观光客介绍乡村的人。故乡在他们笔下显得熟悉又陌生,亲切而疏离。
03国家民族的寻根
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中进一步明确文艺发展的方向:“我们的文艺,第一是为工人的,这是领导革命的阶级。第二是为农民的,他们是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决的同盟军。第三是为武装起来了的工人农民即八路军、新四军和其他人民武装队伍的,这是革命战争的主力……”作为“一种乡愁”的乡土文学一下子成为了被批判的对象,因为它是为小资产阶级服务的,其中的怅惘和哀愁是不被允许,也不被认可的。故乡从一块浓雾弥漫的怅惘之地,一下子变成了周立波笔下的“暴风骤雨”,变成了赵树理笔下的热火朝天。这种热火朝天背离中国自古以来的乡村社会甚远。《暴风骤雨》中斗地主、斗恶霸、分土地、挖浮财、起枪支、打土匪,最后掀起参军热潮。农民折腾个风生水起,折腾个天翻地覆。
然而,这并不是中国自古以来农民的样貌。费孝通总结中国农民的传统精神是“知足常乐”。他写道:“种田的人明白土地能供给人的出产是有限度的。一块土地上,尽管你加多少肥料,用多少人工,到了一个程度,出产是不会继续增加的。”如果农民还打算贪得无厌,那就只有夺取别人的土地了,但是建筑不起安定的社会秩序。如人们还得和平地活下去,就只有克制自己的欲望。知足常乐不但成了道德标准,也是个处世要诀。费孝通写道:“因为在人口拥挤的土地上谋生活,若不知足,立刻会侵犯别人的生存,引起反抗,受到打击,不但烦恼多事,甚而会连生命都保不住。”
04离开土地的乡土文学
1980年,六十岁的汪曾祺重新开始写作,他重回四十年前的苏北乡下,写小和尚明海和农家少女的故事。汪曾祺说:“我写的是美,是健康的人性。”于是,就有了一篇清新无邪、充满人性欢乐的小说《受戒》。 小说《受戒》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。汪曾祺重新续上了一条中国现代文学断掉的血脉,那血脉是从鲁迅的《社戏》《朝花夕拾》,到沈从文的《边城》《长河》,再到萧红的《呼兰河传》。这条血脉,属于人性的美好,再度重拾精细刻画民生百态的写法。
《受戒》之后,乡土文学重回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轴。阿城写出了《孩子王》《棋王》,路遥写出了《人生》,莫言写出了《丰乳肥臀》。陕西有了贾平凹,湖南有了何立伟,山西有了李锐,山东出现了张炜……
作家又开始“寻根”,但这次寻根不一样的是,它并不是国家主导的寻找民族象征,而是文学要寻找它的发源和母题。乡土则成了最好的素材。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后,农民开始远离土地,“离土”让传统价值观日益衰落断裂。钱理群教授曾经写过这样一个令人无比唏嘘的故事:某农村,在60年代时仍然保存着儒家的传统秩序,知识分子逃入乡下开设私塾,教授小孩读书,在动乱的年代,这里仍然保留着有条不紊的耕读文化。然而到了90年代,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做生意、倒买卖,终于,村里的年轻人为了买卖木材而砍掉了村里的一棵千年老树。老树的轰然倒下仿佛是个象征,象征着某种价值观的彻底轰塌。
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更是乡土文学的一个巨大隐喻。农民西门闹在土地上经历了六道轮回,最终安息的墓碑上写着:“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到土地。” (有删节)
中国人的人情与面子
翟学伟
以人情来解读中国日常社会,首先意味着这个社会的现实基础是家庭或者亲人。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家、族、宗及村落所形成的网络社会,聚族而居构成了网络社会中成员的血缘和地缘关系,通常叫做“乡亲们”。当然,有血缘和地缘的关系并不因此互相之间就没有矛盾或者冲突,但因为该网络突出了人情的重要性,从而使得矛盾与冲突发生的方式发生改变,比如不能正面冲突或公然决裂,而是面和心不和,彼此有很多积怨,但不到万不得已,始终维持着表面和谐。“亲情”的意思不适用于宗亲以外的人际关系,所以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,“人情”就更为适合于表达更多场景中的关系运行。人情,作为中国社会的现实基础,还具有更加一般性的含义,用来表达中国人对世态或者人世间的认知,比如天理人情、风土人情、人情世故等。总之,所谓“人情”是对中国人人性、人格与关系的基本理解。
人情处于地方网络中、也可以合并起来叫做“人情网”,这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这张网的相对稳定性。当然,从实际情况来看,人情网越封闭越好,因为在此网中所发生的人情必须要有回报,虽然这个回报无法预期,但不能没有,而且常常是回报的总是比施与的要多一些。一旦一种交往中的助人行为不是人情的意思,那么我们就必须换做其他视念来表达,比如捐助、施舍或者慈善。所以人情一定要有针对性的回报,谁报答谁,谁欠谁,都很清楚。正因为人情网比较稳定,因此如果一个人情这辈子还不了,也可以下一代来偿还。如果人情网不那么稳定,其中的成员处于社会流动中,也就是说,需要报答的人或者欠人情的人都离开了,那么人情运行也就解体了。当然,作为一种文化观念,在现代社会,人群的确发生了比较大的社会流动。这个时候,我们就得看一看家乡观念或者原有的网络是否还存在。如果是存在的,那么一个人或一个家庭虽然整年都在外面流动、比如打工、上学或移居城市,但他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还是要回到家乡,比如具有丰富传统文化意蕴的春节对中国人来讲意义就非常重大,这是中国人回家的日子。很多情况下,无论一个人流动到多远的地方,他都会在春节之日回到他的家乡,那里有他的父老乡亲,也有“拜年”活动,人情网中的成员都需要通过此时段的人情往来来稳定其网络。如果一个移居外地者,无论如何都不再回到家乡,那么就等于宣告这里的人情没有了。